袁世凯只活了58岁,综观他一生的事迹,机警善变,果毅有为,实算一个杰出的人物;他在中日甲午一役前,以清廷使臣资格,应付朝鲜动乱的局面,眼明手快,乃为日人所忌,李鸿章亦特别赏识,他堪称一个“干员”。康有为、梁启超等鼓吹维新变法,他参加强学会,赞助甚力,他当然又算得是一位识时务的“志士”;但旋在新旧两派剧烈斗争,行将发生政局巨变之际,他审择利害,决然出卖“戊戌六君子”及清德宗,又转变为一个见利忘义的“市侩”,他由此邀承慈禧太后的恩宠,取得山东巡抚的职位。在庚子变乱中,与粤督李鸿章、江督刘坤一、鄂督张之洞等合议划境自保,因之太平军不敢入侵山东一步,遂得“才堪应变”之誉,不久且继李鸿章为直隶总督,还兼着商务、路政、电报、外交、练兵等大臣荣衔。李鸿章、张之洞谢世之后,他竟简直成了庙堂支柱,唯一的“能臣”。可是宣统继位,摄政王载沣辅政,却对袁世凯来了一个报复性的打击,于是他不得不“退隐洹上”了。然而革命军起义武昌之后,全国纷纷响应,清廷震惊失色,弄得手慌脚乱,便只好恳请袁世凯以宗社为重而出山挽救危局;但他心里有数,乘势摆出一种姿态,总是坚卧不起,逊谢不敏,等到清廷被迫无奈,一切条件讲好,他坐上内阁总理大臣的交椅,便再不推辞了。他总揽政权,手握重兵,在清廷与革命军二者之间卓然形成第三势力,既以革命军之矛来攻清廷之盾,复以清廷的招牌,来作虚轰革命军的讨价还价的工具。他操纵自如,左右逢源,结果就这样成为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。他再起之初对外宣称是:“惟有益坚尽瘁之初心,勉竭鄙力能至,奋此愚忠,战彼群魔,但求皇统之能保存。”曾几何时,在他得到南京民国政府对之表示拥护的时候,他竟毫不踌躇地“忍负孤儿寡妇”而转移其皇统了。他这种行径,显然是与历史上的“权奸”,先后如同一辙。他为要跨上大总统的宝位,言论又是焕然一新了,他对南方侃切表示:“共和为最良国体,世界之所公认”,“从此努力进行,务令达到圆满地位,永不使君主政体再行于中国”。民国元年三月,他在北京行大总统正式受任礼,更明白宣誓:“世凯深愿竭其能扬共和之精神,涤荡专制之瑕秽。”时过境迁,这些幌子又成了功成身退的废物;他这种哪里说哪里丢,完全不守信义的作风,又是活灵活现的流氓派头。他当时最不满意的是那般叫嚣凌厉的所谓党人,他的雅量容纳他们不下,他决心清除这些捣乱分子。他为了争取自己的成功,为目的不择手段,便远师李斯佐秦并灭六国的老办法:“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,不肯者利剑刺之。”施行这种黄金白刃政策的结果,宋教仁首遭其牺牲,且引起赣宁之役。于时袁世凯筹款练兵,早有布置,劲旅南下,随即底定,便志矜意潢起来,以为武力可恃,民心都已归附,从此更不免把政治看成一种“玩弄”,一般希宠之徒,如杨度、胡瑛、孙毓筠、李燮和等果真成了猪仔而钻入牢笼。他们迎合意旨,要请大总统再高升一步,当然只有“帝制自为”了。但是真正有理想抱负的人才,黄金白刃还是没有用处,梁启超、蔡松坡、唐继尧、李烈钧诸人崛起边隅,振臂一呼,一个美轮美奂的新朝局面忽然破绽百出。众叛亲离使袁氏一筹莫展,竟忧愤以死。以他那样老奸巨猾的人物,乃因蔽于一念之私,以身家性命作孤注之一掷,这未免又太富于“冒险家”的气质了。总之,袁世凯以一旧官僚之身,而能够兼备“干员”“志士”“市侩”“能臣”“权奸”“流氓”“冒险家”一连串的性格,诚可谓雄才大略,不以一德自拘了。袁世凯作了83天的洪宪皇帝,却因此造成自身的毁灭,这应该是一件值得哀痛惋惜的事。因为他是杰出的人才,而国家社会要培育出一个杰出人才,不是甚么容易的事,所以袁世凯的自我毁灭,平情而论,不只是袁氏一人一家之不幸,而实在是我们中国之不幸。假使袁氏正位大总统之后,一秉大公,为国服劳,以其智略才干之美,又当人心求治甚殷之时,其所成就,岂可限量?乃不知出此,舍坦荡荡的大道而就邪曲荒绝之小径,身败名裂害了自己,亦祸国家。哀哉,我之哀袁世凯,亦正所以为中国哀也!我常觉得,袁世凯具大有为之才,又居大有为之位,而他绝对对不住国家民族的地方则有两点:其一是他延误了中国至少50年的进步。他卖友卖君,以致造成戊戌政变的惨局,这是摧残了中国方在抽芽的宪政生机;洪宪称帝的演出,他伪造民意,劫持舆论,又来推翻共和,打击民主。这两件事都是抑挫进步,无异使中国历史向后倒退。戊戌维新的失败,使清廷的腐旧顽固势力再苟延残喘达十余年之久,袁氏因称帝而坍台之后,中国由统一的形势转为军阀割据之局,扰攘不休,战祸频仍,其流毒实迄今而未已。其二,由于他太缺乏政治道德,把社会风气败坏得太厉害。他是典型的官僚,他一心只想“使天下英雄入吾毂中”,而彻底忽视民瘼;他最虚伪,善于扮戏,欲擒先纵,忸怩作态。平时口口声声总是高叫“道德、理义”,而实际却专进行反道德反理义的阴谋。这种情形,外国人看得尤其清楚,日本大隈重信批评他说:“袁氏颁布命令,往往好用华美之文词,以自文饰,非援用古圣贤之格言,则侈陈爱国爱民之苦衷。在言者恬然不以为耻,见者亦夷然不以为怪,此盖习惯使然,尤为中国可恐之一事。盖重文字轻实行,则凡古圣先贤之所垂训,经史集传之所记述,皆不免为悦耳目娱心志之具。甚且躬蹈万恶,仍可假文字以欺人。”这个针砭,不徒击中袁氏要害,实在是可以适用于我国一般的官僚。袁氏以一个居高位而领导风气的人物竟特别倾注其心力于这“言不顾行”“欺世盗名”的伎俩,是其影响于世道人心是如何的重大啊!袁氏虽死,这种流毒确是变本加厉:说冠冕堂皇的话,做肮脏罪恶的事,这几乎成了这二三十年来的官场通病,袁氏始作其俑,所造罪孽实在不小。以上所指陈的两点我认为袁氏应该负有极大责任。自然,倘还有人要为袁世凯谋开脱,也未始不可谈出一番道理来,譬如说:一个政治上的大人物他是习惯于作权力意志的斗争,为了成功,哪能面面顾到?又如说政治道德的树立不起,这是自来已然的事,袁世凯在坏风气中孕育出来,而又才智超人,善于玩弄政治的技巧,他偶然跑在前头,实不足怪。这虽然也是根据部分事实的看法,但我们再深入一层,加以研讨,仍不能不特别惋惜他的“不学无术”,枉自做了一世奸雄:第一,他只追求个人的成功,而不知争取国家民族的成功。官僚臭味、英雄思想使他与人民大众远远隔绝,对于中国民族历史文化既毫无素养,又利令智昏,敢于违抗时代的潮流,他如何不招致最大的失败?第二,清末官场本鬼蜮世界,他自坏风气中陶冶而成,并由此起家,所以他深深了解人性的弱点,遂从而尽量利用之,把社会的黑暗面看得太多太惯,反而不大相信社会尚有光明的一面;于是勇于为恶,习与性成,视为当然。他过分重视随顺时风所能获得的种种便宜,却忽视了随顺时风的人往往也会自食其果的事实。是以政治上的人物,成功于阴谋者,亦常失败于阴谋。逆取而不顺守,犹如以水济水,其势自必不久。袁氏当国,徒计个人之得失利害,而无远大的理想,其势威赫赫,虽若足震慑当世,但无精神上的号召力量,基础不稳,一有蹉跌,极易瓦解,这本是暴力政治必然的命运和应有的结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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